【江南道】余杭郡：临安沈家

将作监

小大夫沈鱼家

沈鱼

冰雪消融，大地回春，村口柳树冒新芽，霜融雪消，天气缓缓回了暖。天暖了地软了，春回天暖，是耕种的时节。隔壁张婶领着家里儿子媳妇在我院前说话，笑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样子，言语里处处为我着想，但我只是性子软也不是傻，知道她打什么主意。

“谢谢张婶，我爹虽然不在，但我家二哥来了，今年更不用劳烦您啦”

张婶一早就来，说的是我爹不在家，我一个小姑娘也做不了体力活，说可以将我家的田地租给她们家用，等秋收了给我一些粮食做租金，这样地也不用荒着，我也就不用去镇上买粮。这话我爹失踪的头一年就说，那时我惶惶不得主张，只倔强道我爹会回来的，讲不出什么推脱的话，只倔强的不肯松口，因着怕日子久了土地归属就说不清。

前些日子我在后山捡了个受伤的男子，我一个小姑娘独居，家里突然多了个男人怕说不清，便谎称是临安城里的远房兄长来了，这几日倒是有好奇的，除了来拿药看病的时候探头探脑的，倒也没什么人关注我这“二哥”。

打发了张婶，我关上篱笆门，将前几日采的草药翻了翻晾着，一面回了屋

“二哥，家里米快没了，我明儿去一趟镇上买一些...”

进屋见人起了，我顺手扶他一把，将人扶到长凳坐下，再顺将一个陶瓷杯送去他手里。

“二哥，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？”

裴度

这处山村静谧，远离杀伐喧嚣，偶有鸡鸣犬吠，昭彰我身处异乡。眼前朦胧一片，看不真切，唯有些微暖意洒下，使我知晓这是个暖晴天气。

院外脚步纷杂，深浅不一，我耳廓微动，闻得那刻意压低了嗓音，仍旧格外刺耳的软硬兼施，啰嗦絮叨，习惯性抬掌取剑，自枕边抓了空，一双剑眉微挑，摸索着披衣而起，又缓缓坐回榻上。

小鱼声色温软，好声好气的打发了人，脚步声清浅，药香隐隐入鼻，我系妥衣带，顺其牵引移步长凳，掌心熨贴的陶瓷粗糙，我略仰颈，两口灌完，随手将空杯递还于她，“我陪你去”

从村里去镇上路途不近，交通不便，以她的腿脚恐要夜色起时方归，不大安全。我担她一声二哥，多少要尽些兄长的职责义务。只面上并无波澜，微微偏头“看”她，“何事？”

约是此言冷硬，未得她即刻相应，我拇食指指腹微微一碾，语气和缓些许，私自猜度她是担心那田，“家里的地，你不用担心，为兄尚有一把子力气”

沈鱼

……”

一递一送之间，一接一松之间，我与这位“二哥”稍培养了一些儿默契，倒不比前几日那般生分尴尬。他道他陪我一起，我合该感念他的关怀，只是眨了眨眼儿，未及回话。待他问何事，又是瞧着他一番无言。

“……你这样，怎么出门呐”

怕是更耽误我脚程。虽然他如今目不能视是我一手造成…

我这位二哥很有些自信，大抵是他的身世或经历所致，亦或是他确有底气，我是不敢想他一个睁眼瞎，如何能帮我开荒种地。

“不是为田地，我爹在村里有些名声，张婶就算有些坏心思，也不敢强抢的。”

我们村，乃至周边一二个村，只有我爹一个大夫，周遭有个病痛的，大多要靠我爹救命，也算受着我们沈家恩惠，如今留我一个孤女，他们顾及点脸面，也不敢欺负狠了。

“不过你的眼睛，凭我还治不好，确实应该带你去镇上的医馆看看。”

这也是我道寻他帮忙的本意，我手上描摹粗糙的陶瓷杯沿，对于钱银这种事多有些不好开口，但治病和活着要紧…

“但是去镇上看病的话，我存的钱银怕是不够，我看你穿来那身衣服料子上好，能不能…先当了，往后我再帮你赎回来？”

上好的锦缎，值不少银子，或者说，我存的钱还不如人家那一身衣裳值钱。在我们平民百姓家里，粗布麻衣才是寻常，再穷苦些的，一家也就一件袄子

裴度

习武之人，五感灵敏，虽眼盲不便，但听力嗅觉未减反增，护她周全当有余力。然风轻迂回室内，其一言迟疑，轻飘飘将我打回原形。

是了，这些日子，我脑中空空，记忆模糊，卧榻养伤多受其照料，不说对风土地貌的了解近乎于无，更遑论摸瞎出门，耕地种粮。而我这位“堂妹”，小小年纪孤苦无依，日子过得拮据辛苦，还要养我一个瞎子，属实不易。

“…嗯”

我无言以对，干巴巴嗯了声，摸到大拇指上戴的一只扳指，褪下递她，“一并当了，换些米面油粮”

短短数日，顿顿咸菜窝窝头，勉强能吃个三五分饱，饶是我不挑嘴，清汤寡水的也着实有些寡淡。还是得早点治好眼睛，不然我怕她养不活我。

院门吱呀一声，有笨重的脚步声刻意提着，迟疑两息方有动静传来，乡下妇人的嗓门响亮，带着藏不住的打探好奇，问的是“沈丫头在吗？”且问且就往屋里闯，约摸是摸准了她的脾性，开口就是“那张家的不安好心”，再要说下去，不知怎么咽了话尾，话锋一转，落到我身上，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给她娘家侄女说亲。

我一个瞎子，何德何能。

“大娘，借我二百两现银作药钱”

我开口借钱，那妇人找个“家里鸡还没喂”的拙劣借口，溜之大吉，我面不改色，“小妹会烤麻雀吗”

这窗外鸟雀啾鸣，小抓几只烤一烤，也算一顿肉菜。

沈鱼

..这个还是先留着吧”

我接过那玉扳指，虽我不曾见过奇珍异宝，但也知那扳指定然昂贵，若当了应当够寻常百姓几年花用。但他如今目不能视，且坏了脑子，记不得前尘往事，指不定这扳指还派的上用处

“或许能是个身份证明什么的，在你不清不楚的时候当掉不太好”

我这小小院子也没有地方可以藏这么贵重的东西，放哪儿都怕被偷了去，我索性将 碧玉扳指塞回他掌中，一面与人说话

“明儿你与我去镇上，咱们找好郎中先看看你的眼睛，路上走慢些也可以，大不了住一晚再回来...”

正是说着话，院子里又传来动静，家里总是有邻里走动，我也习以为常。来的是李家大娘，大娘性子爽快，平时里素看不惯张婶贪便宜做派，直来直去说过不少张婶的不是。

我起身迎她，以为她来是要为家里小儿子拿药，却不想动了眼前这位的心思。我嘴角抿着笑，在李大娘的滔滔不绝中偷将人打量，我爹识字，家里有好些书籍，自小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，以我的学问来形容他，大抵是神风俊秀，大抵是渊渟岳峙，沂水春风。即便是眼睛看不见，但样貌出众，同样炙手可热。

“碍？”

我正神思不属，李大娘匆匆离去，我尚且未从说亲的事儿回过神来，他忽转了话头，我疑惑的哎了声，后知后觉知道他说的什么

“我以前烤过兔子”

大抵烤麻雀和烤兔子差不多，只是...

“那我也抓不住那些雀儿呀”

我犹豫的眨了眨眼，侧首问他

“二哥可以？”

裴度

她声色清亮，实诚坦荡，温润玉质兜一圈重又回到手中，我眉心微蹙，倒也未推让拉扯，只神思稍远，沉寂去久远的一段模糊不清，走马灯似的飞速闪过，却若雾里探花，水中捞月，一无所获。

我自廊下抓一把砂砾泥土，掌心内力运转，揉作小小泥团。一股袖风扑出，停驻枝头的群雀尽数跌飞，唧唧乱叫。听声辨位，掌风稍撒，泥团十之有七击中鸟雀羽翅。鸟雀纷落在地，我便收了手，理所当然的示她去拾取打理。自己立于墙头底下，侧耳听风，村妇俚语嘈杂，约是谁家小媳妇遭了骂。

底层百姓过日子，柴米油盐，家长里短，虽鲜活，却也十分艰苦，我微微摇头，转脸向沈鱼，未问村民是否也这样欺负她，只心底有自己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后的结论。人心人性禁不住考验。

“你想过离开这里吗”

沈鱼

“哇，二哥好厉害！”

我侧首问他可以，好奇看他举动，在劲风破空，手起雀落时止不住欢呼出声，拍掌雀跃，连连称一声二哥，再道一声厉害。

要烤麻雀，得烧水烫毛，再开膛去内脏，我支着小炉子烧水，一面夹炭点枯叶，一面仰首看他

“可我家就在这啊”

离开这里，我也不知道去哪儿，我虽这么说，但其实这句话也没有说的那么笃定，毕竟有家人，有根系的地方才是家，而这里，虽然邻居也有热情和气的，也有土地房屋，不至于衣食住行不济，但自我爹失踪的这两年，时常叫我有举目无亲的孤寂感，心中不踏实落定，午夜梦回亦心慌意乱

“而且...我得等我爹回来...”

我埋首拨炭，鼓着腮帮儿将炭火吹亮。两年前爹匆匆出门进山，而后就没再回来，村里也组织过几次寻找，但也没找寻到什么踪迹，老村长说恐怕凶多吉少，随着时间推移，希望亦渺茫。是我还有小小的倔强，坚信我爹肯定不舍得丢下我。

炭火烧起，我提一壶水烧着，撸了袖儿，侧耳听见不远处的动静，蹙着眉不满的嘟哝一声

“周大娘说话可真不中听”

那么好的儿媳妇，见天儿的骂，也不知图什么。我两句不满抱怨，也就顺口抱怨掉了心中那点惆怅茫然，顺整了思绪心情，话头又落到他身上

“刚刚那李大娘，她侄女二百来斤，能吃能睡，二十出头了也没嫁出去，家里急得很，李大娘...咱们一个瞎一个软，指不定还要来磨的”

李家的亲都不知踏了多少门槛，都没能成，又不愿意许给老汉鳏夫，我这二哥，耳根子可不得清净

“不过二哥这年纪，指不定已成婚了，你不妨就说已有家室了，堵她个永绝后患...”

裴度

因要远行进镇，我将一管青竹砍断，摸索丈量后，以柴刀劈去竹节分杈，整出一根趁手的青竹杖，边拿刀背刮去杖身毛刺，边侧耳听她言辞落寞，或是笃定。

我来的晚，来时脑子糊涂，得她救治方留下一命，对她父亲之事不甚清楚，只听闻其人出门久久未归，个中详情一无所知。但我居此数日，就其家中遗留痕迹所得，隐约察觉我与他未必素昧平生。只是，我现在的脑子依旧不甚清明，对于过去种种，自然勘不开重重迷雾。

既她故土难离，扔她一个小姑娘在这样的村寨，以她的行事作风，无异于蜗居虎狼窝，我少不得要护她一护。

谁料这姑娘话锋一转，情绪亦随之拨云见月，如霁月清风，蓦然疏阔安闲。我削竹杖的动作略顿，内息微乱，耳畔嗡鸣如剑刃相击，一副副残破画面于脑海一闪而过，刺的脑袋钝疼，额角青筋隐隐，依稀是雪里红梅滟滟，有女子身影模糊，“你何不骗我已有家室，绝了我的念头”

两道声音骤然重合，似筝鸣冲天，直破云霄，又戛然而止，余音无处可寻。

我眉心微蹙，缓缓放下柴刀，闭目调息，再开口时面色如常，“前尘旧事于我如雾中观花，但想来不曾有婚约在身”

否则，如何会沦落至此，却心无半分挂碍。

“她下回若当真再来，你就说我命硬克妻”

她收拾麻雀时，我将青竹杖搁去身侧，信手拾两支细软竹枝，撸掉竹叶，摸瞎编一只小兔子，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，好似曾经编过千遍万遍，每一步皆无需思考就已编织成型。我微微一怔，尔后摇了摇头，将小兔子搁去青竹杖旁，“昨夜我听西墙有松动，你回头寻个靠得住的人，给墙头加固一下”

沈鱼

...那可不一定”

他道想来不曾，我轻声嘟囔一句反驳，他脑子摔坏了不记事，想来不曾这种话可不能笃定，而且他一把年纪了，按照常理来讲，也该有妻室家小了。

我烧水褪毛，任凭他摸摸索索削一支竹杖，他虽眼盲，但耳聪心明，通身透露的时智者睿者的气度沉稳，我猜他来路不小，亦看明白他虽眼盲但人却不废。

“下次她再来...下次来了再说吧”

还没想好怎么利索回绝，但又觉得万一他真有家室，克妻什么的，不咒了人家无辜的娘子。

“那赶明儿让二牛哥来弄好了”

二牛家住村头，家里只有他和一个瘦弱的妹妹，妹妹七八岁但是个小药罐子，平素赖我爹的草药平着，这两年我爹不在，二牛哥定期来帮我劈柴挑水，我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，后来得知是我爹托他办的事，仿佛老爹未雨绸缪，料想到如有一天他不在我身边，悄然给我铺好了路。

我爹的失踪不大寻常，我早想到这点，但依旧没有什么头绪。我道叫二牛哥来弄，转眼时看到他搁在身旁的小兔子，新奇的“碍”了声

“我爹也会编这个，但我爹笨手笨脚的，没你这个编的精致”

何止是不够精致，粗糙的像随时都要散架，但瞧着手法和形态却是分毫不差的。我把麻雀处理干净，找两根铁钎儿串起，再生火煨炭，架着烤。一面与他说话

“我去淘米做饭，你看着点烤小鸟儿，别糊了啊”

我叫他“看”折点儿，当真不生份，亦不将他做个无用之人。交代罢了起身去淘米做饭，生火将米下锅，柴火堆垒轻易不灭时又抽空将米缸底下存的碎银铜钱都拿出来，打包两件衣裳、另又将一些药材收拾了，明儿去镇上多少能换些钱银，届时给他看眼睛，有余钱还能卖两斤鱼肉。

待到米饭焖熟，再另起一灶抄一碟小青菜，一支春笋炒咸菜，再并那烤出肉香的小麻雀，也应付一顿。

我将饭菜端上桌，碗筷送去他手中，自己打一小碗米饭，吃的不紧不慢

“二哥，你说你是我后山捡来的，后山之外会是哪儿呢”